赵牧博客:体育运动的起源与寻根

《迷宫与坟场》(系列随笔)

90年代初,曾打算写一个系列的随笔,多侧面地反映体育运动的起源发展。写了十多篇后因故中断。先把草就的那些篇目发上来,以后再说。

赵牧

体育运动的起源与寻根

司芬克斯(狮身人面兽)盘踞要路,强迫过往行人破解一个谜语,据传这个谜语是文艺女神缪斯传授给他的。谜语的谜面是:什么东西早上用四只脚走路,中午用两只脚走路,晚上用三只脚走路?

能答者生,不能答者死!

许多人回答不出,死了。后来俄狄甫斯破解了谜底——人。司芬克斯突然纵身跃向悬崖——这回轮到它死了……

这则希腊神话很像个暗喻。人在本质上是猜谜动物,喜欢猜谜且还长于制造谜语。我们无法想象没有谜语的生活,一个人对任何自然之谜或人生之谜都不再感兴趣,或许就该自杀了。猜谜活动本身证明了人在追问生存的意义。司芬克斯之谜暗示着,人类获得解放的必由之路就是“认识你自己”。据说,在古希腊特尔斐的阿波罗神庙上就刻着这样的句子。

所有的古老文明都提出过相同的问题:我们从哪里来?所有古老的文明都曾遭遇过“司芬克斯之谜”。“从哪里来”的追问,是想知道自己又将到哪里去?

起源之谜从人类诞生的那一刻起就具有超凡魅力。人类后来还创造了一个更富行动色彩的术语:寻根。

现代奥林匹克运动,最直观的源头是古代奥运会。但在执著的人类学家看来,这样的源头太表面了。他们的勃勃野心导致了一场寻找过去的伟大远征。今天回头审视勃兴于19世纪人类学学科和人类学家们的那场伟大远征,也许值得庆幸的就是,当人类学家深入美洲、非洲、澳洲的丛林险域“寻根”时,野蛮的殖民者还没把原始文化的“活化石”——原始部落统统灭绝,这为了解人类的行为心理演化史提供了可能。

“野牛之舞”的美妙想象

1990年北京亚运会举行前,围绕开幕式大型文艺表演设计,发生过一件鲜为人知的事。当时北京市市长陈希同看完彩排后,以间接方式表示了不容置疑的否定。

陈希同说,我去法国访问时曾到一法国人家庭作客,他家里挂着一幅抽象派油画,我问:此何画?主人说,此画名为《牛吃草》。又问:草在哪?主人说,牛吃了。又问:牛在哪?主人说:牛走了。这是什么艺术呢?

陈希同走了,于是大家就琢磨他要表达的是什么意思。后来开幕式的文艺表演具象得无以复加,据说原因就在于此。

权重一时的陈希同在1995年成了过街老鼠。但我引述这段历史秘闻并非存心挖苦陈希同。而是要说明,艺术与“懂与不懂”之间的关系要比想象得复杂很多。有些事情看上去似乎一目了然,实际可能大谬不然。考察萌芽时期的体育运动也会遇到同样的情况。

1940年9月12日,星期天。在法国中部多尔多涅省的深山密林中。一个18岁的小伙子为了寻找丢失的狗,带着几个小伙伴不知不觉走进了一个神奇的世界。在拉斯科(地名)一株倒伏的大树根部,他们发现了一个幽深的黑洞。好奇心的巨大力量把他们吸入了洞穴深处。一个小伙伴突然惊叫起来,在忽明忽暗的火把照耀下,穴壁上一只铜铃般的牛眼正瞪着他们……

拉斯科洞穴史前壁画,一座原始社会的艺术宝库就这样被发现了。在洞穴里,红橙黄蓝四色线条构成了各种动物图案。壁画上狂怒的野猪、受惊的奔鹿,神气活现的猛犸,狂奔的野马,身中数杆标枪而倒地的野牛。动物图案线条简练、技巧纯熟、形态生动,这是法国人的祖先创造的,距今已有一万八千年之久,属于旧石器晚期。这些栩栩如生的壁画意味着什么?

其实最初考古学家也不知道这些壁画出自“冰河时代”,更不清楚它的创作动机。

1991年10月,世界上第一个研究保护岩画的科研机构--卡莫诺史前研究中心(CCSP)主任阿纳蒂访华时曾讲起在非洲的一段经历,10年前在撒哈拉考察岩画,但当地黑人不允许观看,更不允许拍照,怎么解释也无用,这些岩画被视为黑人的神灵,他只好苦等时机冒着风险偷拍了岩画。

英国美术史家贡布里希在《艺术发展史》中也记录过这样一个故事:19世纪有个欧洲艺术家到非洲原始乡村画了一些牛的素描。当地人看了难过地说:“你把这些牛(画上的牛)都带走了,将来我们靠什么生活呢?”在欧洲艺术家笔下具象的牛,对非洲原始社会中的人来说,却不是艺术。

由此可知,即使在陈希同眼里的“具象艺术”,在非洲原始部落人的眼中与艺术也根本无关。

原始社会的“壁画家”和现代艺术大师画牛技艺尽管可能完全一致,但他们对笔下的动物却有着完全不同的信仰和创作的动机。

法国人类学家列维·布留尔在其《原始思维》名著中,详细描述过北美印第安原始部落中的盛行的奇特舞蹈──野牛舞。这个舞蹈的大致是这样的:大约五个或十五个曼丹人一下子就参加跳舞,他们中的每个人头上都戴着从野牛头上剥下来的带角的牛头皮(或画成牛头皮的面具),手里拿着自己的弓或矛,这是在猎捕野牛时通常使用的武器。这种舞蹈有时要不停地持续跳两三个星期。

当一个印第安人跳累了,他就把自己的身子前倾,作出要倒下的样子,以表示他累了,这时候,另一个人就用弓向他射出一支钝头的箭,他像野牛一样倒下去了,在场的人抓住他的脚后跟,把他拖出圈外,同时在他身子上空挥舞着刀子,用手势描绘出剥野牛皮或取出内脏的动作,接着就放了他,他在圈内的位置马上就由另一个代替……用这种代替的方法容易把舞蹈场面日夜保持下去,直到所希望的效果达到,□□□□□为止。(《原始思维》P221-222)

这里的□□□□□是“野牛出现时”五个字。有意制造这样一个“谜语”是想强调:最初人类学家并不清楚这种热烈原始舞蹈意味着什么。

一个要持续两三周之久的舞蹈需要多大的体力!需要多么强大的信念和激情的支撑!北美印第安人的表演不能不令人激动震撼。然而它是什么?舞蹈还是巫术?

很多现代艺术家曾被这类原始舞蹈深深打动,他们感动是很自然的,在他们眼里这个原始社会生活场景不是舞蹈又是什么?舞蹈表演的强大感染力所赖以的澎湃激情,还有什么比持续两三周之久更能说明问题?舞蹈史家克尔特·萨哈斯在《世界舞蹈史》中曾充满自豪之情写道:“作为一种高级艺术的舞蹈,早在史前时期就已经发展起来了。还在文明的初期,它就达到了其它艺术和科学无法比拟的完美水平。”

何止是舞蹈,在运动家的眼中,原始舞蹈也是可以分羹的对象。人类身体运动可以唤起丰富的联想。在许多领域的“寻根”书籍中可以看到,热情的寻根者往往会找到同一株大树,然后抡起刀斧,各自砍下一段他们“确信”属于他们的那部分。

但随着人类学家寻根的深入,原始舞蹈和原始绘画的性质越来越清楚了。

人类学家发现,在其他一些没有牛原始部落,可能会有其它动物的舞蹈,澳洲的情况便是这样。澳洲和土著人在出猎前要跳“袋鼠舞”,同时巫师要在地上画出袋鼠的图形,猎手们纷纷用矛刺击地上的袋鼠。

人类学家还对托比昂岛(Tobiand )土著居民捕鱼的两种方式进行过分析:一种是在环礁湖中,在这里捕鱼方便而又没危险,捕鱼量正常;而另一种是深海捕鱼,困难而危险,捕获量多少带有偶然性,他们在用第二种捕鱼方式时,则会使用占卜等手段。

这些研究表明,通常在自然力可以控制时,巫术活动就停止了。北美印第安人猎牛、澳洲土著人捕猎袋鼠都有很大难度,所以为祈祷狩猎丰收的巫舞就大行其道。因此可以断定,这些“舞蹈”和“壁画”既不是为了艺术地再现生活,也不是为了锻炼身体,而是一种巫术,这种巫术不能独立于狩猎劳动而存在,它是原始人离奇思维和想象的果实。

美国学者在中部非洲还发现过一个“马拉松族”。这个与世界隔绝的土著部落只有500多人口,一半能轻松跑完马拉松全程,约20人的成绩在2小时10分以内,如果他们参加国际马拉松大赛,估计会把所有奖牌席卷一空。科学家在观察中发现,他们善跑的主要原因是长年在沙漠和山地追逐野兽,追击距离常常长达百余公里,耗时长达几小时。这种长期狂奔的结果使他们个个成了飞毛腿。也因此获得“马拉松族”的美誉。但这个部落的首令们拒绝了参加国际马拉松大赛的邀请,他们不能理解在没有任何野兽可追的情况下为什么要瞎跑?

回头再看那个被欧洲艺术家的素描“夺走”生活资料的伤感故事,也许能破译那些远古时代的“艺术大师”在拉斯科洞穴里创作壁画时的心情:他们在幽深的洞穴中创作这些天才“艺术作品”时,可能相信这样做有助击毙猎物。或者他们是相信,这样一来他们赖以生存的猎物野牛就会留下来,就像我们今天把食物储藏在冰箱里一样……

贡布里希曾明确表达过这样的意见:“现实中根本没有‘艺术’这种东西”。他认为,今天博物馆美术馆展出的许多远古绘画雕,当初都有很多平凡特定目的。而今天的“艺术”已经被喜欢故弄玄虚人弄成了一种“大写的已经成为叫人害怕的怪物和为人膜拜的偶像了”。

事情也许确像斯宾诺莎说得那样,即使人类学家可以断定原始艺术的背景令人伤感,很多人依然愿意赋予狂热的“野牛舞”以他们希望的意义。就像已经知道太阳离我们并非只有200米,但灼热的感觉使我们仍愿意想象它只有200米一样。

提笔至此,我眼前曾不断浮现着另一幕迥异的场景。那是1993年,中国电视节目报道说,有位记者在陕北的穷山沟里采访一位表情木然的放羊青年。记者问:你为什么养羊?挣钱。为什么挣钱?娶媳妇。为什么娶媳妇?生娃。为什么生娃?为了养更多的羊……

这是一幅充满愚昧气息的画面。但“野牛舞”是不是不比这个“从羊到羊”故事更愚昧么?为什么在人们的眼里那个代表洪荒时代的蛮野生命充满激情和活力;这个陕北的羊倌却令人沮丧?也许合理的解释就是,人的躯体的猛烈活动不但能激发旁观者的想象。它本身也是一种想象力的巨大作用的结果。北美印第安人的野牛舞一定包含了推动人类前进的最伟大的原初力量——想象。而陕北的羊倌已经丧失了这种想象的力量。

人类的祖先在那流逝的漫长岁月中,围绕生存的主题,不知虔诚地跳了多少万年的“野牛舞”(或其他动物舞)。它是愚昧的,也是悲壮的。相信热烈的巫舞包孕着后世的歌舞、神话、绘画、体育运动是人类文化的胚胎,是因为相信它包含了推动人类前进的最伟大的原初力量:想象。是人们从这想象中看到了走出蒙昧的可能。人类的祖先跳着跳着,总有一天会意识到即使不是为了“迫使野牛出现”,也能从这种仪式化了的舞蹈中体验到快乐和强健起来,一株叫做“文化”的繁茂之树最终就会拔地而起。(1993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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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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