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跋:
** **【知识不能确保良善】
写下这些字的时候,是2011年的第一天,就在二十四小时之前,作家史铁生离世。这个消息有如巨石,就那么突如其来地、沉重地压在内心某处,血脉为之不畅,不得不化作某种液体排出体外,非此不足以纾解。
我是受过他的惠的。
“知识并不能确保良善”——多年前,我在他的书中读到这句话,像是被重重打了一拳,头晕目眩,好一阵才清醒,感觉脑袋里凉飕飕的,仿佛碰巧击中了某个穴位之后的反应。现在想起来不免脸红,这句话无非是常识,并不需要一颗多么睿智的脑袋进行多么缜密的哲思才可得出结论,信手翻翻中国历史,这样的例子俯拾皆是。
假如厚颜无耻地硬要代表一些人,那么我的这段阅读经历说明,常识这种东西,在国人的脑袋里是何等稀缺。而之后的读史,又说明了常识从来就不是长埋地下的文物珠宝,需要掘地三尺才能发现。它一直浮在历史的表面和思维的浅层,只是,人们的脑子已经不大习惯思考,眼睛已经不大习惯阅读,仿佛独立的思考和自由的阅读反倒是脑和眼的副业,主业成了接受他人意识的清洗。
而在1774年,托马斯·潘恩就已成书,这本小书的大名叫《常识》。该书行销50万册,那时,随便一个卖菜大婶的口袋里都装着一本皱巴巴的《常识》。牛逼哄哄的英国媒体服气了,说,“凡读过这本书的人都改变了态度,哪怕在一个小时之前,他还是个反对独立思考的人”——你瞧,这就是《常识》和“常识”的力量。
没有托马斯·潘恩的《常识》,也就没有《独立宣言》,连《汤姆叔叔的小屋》都不会有,即便有,也不会那么快。真理是浅显的,打扮成深奥的,往往是强行注入你头脑的谬论。
令人沮丧的是,我的祖先们并没有类似《常识》的书籍传世,这本书的译本在吾国也绝无行销50万册的可能。有人说,一个国家的国民缺少什么精神食粮,到机场书店转转就知道了,成功人士的传记摆在最醒目的位置,卡耐基、巴菲特、比尔·盖茨,还有本地土特产的马云。古人的也有,比如曾国藩、比如红顶商人胡雪岩。
某天我坐在候机室,脑子里想着一个叫冯道的人,假如这位“长乐老人”活到今天,我说不定要拼死拼活、臭不要脸地争当他的经纪人,然后带着冯道的传记攻占各大书店,书名就叫:官场千年不倒翁——假如冯道活着,该老不死绝对处庙堂之高,继续当他的帝王师和肉食者,他是历代官吏的祖宗。而且以冯氏的头脑和手段,古今两较,说不定还万民拥戴。不过冯道未必认可,在一个他依然能吃得开的时代,万民拥戴比万民唾骂还可怕,做到那么好的群众基础,自己的位子就危了。
此为官场常识。
鲁迅说《二十四史》他只读出了“吃人”二字,而在我肤浅的读史经历中,看到的,是一些软不拉叽的人形动物,而这些生物,有的是业务纯熟的粉刷匠,专事涂脂抹粉;有的司职吃人助理,乡愿、跟班,北京话叫“碎催”;有的干脆做了“伥鬼”,帮主子猎头,那可是真正的人头。对这种差不多可以称为“特性”的东西,亚当·斯密说——中国人不缺乏智慧,但那种智慧都是生存智慧,动物性的,跟精神等等上层次的东西无关。原话我忘了,大意如此。孟德斯鸠比亚当·斯密还毒,他说在中国欺骗是不受限制的,一个成功的骗子反倒极有可能成为他人歆羡的对象。老孟还说,“在中国,每一个人都知道什么对他有利”。总之,在二(两)位老外眼里,这是一个趋利避害的国度,因此此地盛产成功学大师。
这么说来,被写入这本小书的人都可称为成功学大师,虽然有的“大师”未能善终,但是在生前都攫取了一套富贵,秘籍是谎言、权谋,以及对权力的顺从。
多年以前,在笔者尚不能熟练控制膀胱的时候,长辈的床头夜话就已经是关于成功学的故事。著名的“二桃杀三士”就是那时听来的。那个著名的矮子晏子,因此成了我人生初始时的首个偶像,听完长辈的讲述后,我对晏婴先生的智慧佩服得五体投地,于是在某个夏天还丧心病狂地模仿了一次。那天,室内溽热不堪,母亲洗了几只桃子,嘱我可以独享两枚,剩下的等父兄回来吃。彼时智者晏婴的“高大”形象(作文的规矩,脑海中有人浮现,形象必然高大,哪怕是160cm的雷锋和更矮的晏婴)凸现脑海,于是我藏起多余的桃子,只余两只,然后怀着激动的心情静待观摩“二桃杀三士”的壮烈。
父兄回家后,两位兄长抓了桃子就吃,家父则完全无视,下厨帮妈做饭去了。搞得我失望非常、彷徨无计。晏婴附体解除后,怏怏地把桃子捧了给父亲送了去,他不肯吃,又塞还给我,还捏了我脸蛋直夸我乖,完全不知道自己夸的是个狼崽子。
很多如我一样的国人,是在幼时就开始服用狼奶的。那个年代,傻了吧唧又精明无匹的长辈,乐此不疲地给他们的孩子灌输“生存哲学”,告诉孩子要以“好同学”为榜样,而他们嘴里的“好同学”就是班里的前三名。至于前三名是不是“狼崽子”和“谎话精”,长辈们漠不关心,他们与老师已达成共识,好孩子的定义就是成绩好的孩子。那时家长们在筒子楼里炫耀的,是儿女的考卷,我从未见过哪位家长炫耀他的孩子具有诚实良善的品质。就像我听到的“二桃杀三士”,讲述者希望他们的孩子拥有晏婴的智慧,却同时要求自己的孩子要为人诚实,这是一种多么荒悖的逻辑。在这种二律背反的变态教育之下,每每庆幸不已,这辈子没出落成个奸佞简直是人间奇迹。
长辈们更不可能告知孩子生命的独一无二,因此我只记住了晏子,很长时间之内我都说不出那三个“笨蛋死鬼”的名字,现在我能说的出,他们叫田开疆、公孙接、古冶子。
从前我无视你们的生命,现在,愿你们安息。
如今我依然没有答案,如晏子一样的知识分子究竟算不算真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中国历史长河中的文人如过江之鲫,有的泳技高超,仿佛我在澳洲邦迪海岸看到的冲浪高手,驭浪犹如高明的骑手降服烈马;有的呛水上岸,终身不再下海,像躲入“狗洞”的第欧根尼那样安全地活着;有的最终溺毙,被巨浪一样的专制机器绞为齑粉;更有一种,生前骇浪惊涛,死后骂名千古——在卷帙浩繁的历史中,我看到的,是“活着”和“成功”四个字,没有中间环节,也就是说,只看结果,不问手段。
我非历史学者,连票友都算不上,所以书中不免有谬误,观点也一定有悖谬之处。书中人也未必都是坏人,不过我相信读者也早就过了把人“二分法”的年纪,书中人多为诗人、书画家和文章高手,大都是科举制度下的高材生,然而他们也都是些在某些方面有残缺的人,他们的畸形不在外表,(而)在头脑、在内心、(在气质),都是这片神奇的土地上神奇的作物。
有主子的土地,必然生产奴才,有源源不断的奴才当肥料,必然培育出茁壮的主子。
中国文人的生存之道,首先是“活着”,然后是“成功”,当标准降低到这一底线时,知识当然不能确保良善。在《笔祸史谈从》中,黄裳先生说:“在精明的主子手下工作,是困难的,必须时时提防无从悬揣的挑剔指摘。”;我想说的是,在愚蠢的主子治下活着,同样是困难的,你必须表现得更愚蠢,否则,任何一点超越主子智商的聪明都可能带来杀身之祸。这,或可解释历代大儒的种种丑态和谀辞颂诗。他们已经死了,可他们不断地把生存哲学传承给后世子孙,于是就有了“亩产十万斤的科学论证”、就有了“纵做鬼,也幸福”、就有了绵延千年的跪姿。
抱持如此“活法”的知识分子,在任何时代都不该成为主流,也不可能烛照千古,由这样的文人参与搭建的、再华美尊崇的盛世都会最终烂掉。
造物主也不会原谅这些软塌塌的人类,老天会说:知识确实不能确保良善,可你们忘了,除了知识,我还给了你们一条确保直立行走的脊椎,你们却用它来弯腰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