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丁:【软体动物书评】十多年来历史叙事的几种面相

软体动物——中国古代文人的B面》阅读杂感

梁卫星

《软体动物——中国古代文人的B面》,阿丁所著,我不认识这个人,但我喜欢这个书名。

我讨厌文人、作家、老师之类的称呼,对于他人的以此呼我,我起先是恼怒与羞耻,继而欲作辩解,但发现这是鸡同鸭讲,只好作罢,最后便当作是一种反讽:我身上有太多我所讨厌的东西。于是揽镜自照挖心剖腹,果不其然,只得释然。我身上终究有着太多的无耻文人习性、无赖作家根性、流氓老师作派。中国人大抵如是,总是自己极度憎恶的那种人,总不是自己自以为是的那种人,于是,一种无意识的精神分裂支配了几乎所有的生命伦理。而对那些沾沾自喜于跻身所谓文人、作家、老师之列的人,我则白眼看之,不过是入鲍鱼之肆,不过是逐臭之厮,却还自以为在芝兰之室,自以为兰桂齐芳。缺乏基本正常正确的价值判断,向来是国人最大的悲哀,似乎于今为烈。

文人、作家、老师这三个称呼中,我最讨厌的是文人这个称呼,当然,我是讨厌文人这种两栖动物。不错,纵观三千年有记载的历史,我以为中国实在盛产文人,这种类型的人,用阿丁的话说,表面属于脊椎动物,实则是一种软体动物,体形绝对柔软,上下绝不分节,真真颠覆了动物学分类。而对于那些表里如一名副其实的脊椎人属前辈,我强烈抗议称他们为文人,这是对他们的严重污辱。事实上那些欣享文人名利的软体动物也不愿自己的圈子里有这样的脊椎人,那会遭到他们一致的构陷攻击,直至置对方于死地。所以,我喜欢称这三千年史上寥若晨星的脊椎人前辈为伟大的战士,英勇的叛徒,孤独的吊客,他们才是这个种族苟延至今的唯一理由。为什么这样的战士、叛徒、吊客集漫漫三千年而屈指可数?我想阿丁一定深深思考过这个问题,并且大为迷惑。也许是在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他转换了思维路径,把眼光投射在了那些浩如烟海的软体动物身上。看他对软体动物的描述,表面嬉笑怒骂,实则深藏苦涩,当他剥开那些文人堂而皇之的面皮,露出下面的肮脏下流腐臭,他的舌头底下一定压着一个天问:中国人,你为什么不会说“不”?吐出这个字,你就把自己从软体动物的沼泽中超拔出来,升格为了真正顶天立地的人,为什么你就是不说?为什么?

这其实是一个无解的问题,阿丁也无意提供答案,他只是从真正的现代意识出发,描述了这些文人花样翻新的丑态,繁复缤纷的奴相,看似嬉皮笑脸的字里行间实则渗透着严厉的价值判断,从而引发读者深刻的历史反思,希图读者在娱乐开心的同时,也能稍稍想想,我们民族稀薄的历史正义安身何处,没有心灵深度与人格高度的所谓成功是一种怎样的伦理沦陷。

老实说,我越来越不喜欢中国人的历史叙事。培根曾说过,读史使人明智。余世存先生也说过,读史热的盛行体现了国人对历史正义的期待。哲人们深知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对历史的思考与批判,实则是在参与现实的改造。遗憾的是,十多年来,中国历史阅读热潮及其引发的历史叙事从呼唤历史正义的角度来说经历了一个每况愈下的堕落直坠。

十多年来,国人最早的历史叙事的确有一部分突破了官方史学,破除了历史成见,是一种严肃的思想启蒙与现实抗争。而后,历史叙事成为影射史学的一部分,一些有良知的历史叙事者绕过权力钦定的历史禁区,精心选择古远的历史叙述对象,以期影射当代。但是影射史学的意义始终是有限的,更何况这类历史叙事者在长期的影射叙述中大多慢慢沉溺于遥远的历史烟尘之中,慢慢忘记了他们最初的胆怯与无奈,手段褪化为目的,历史叙述于是越来越安于所谓牵强附会自以为是却全不为读者知晓的影射,丧失了直面现实的勇气与愿望。影射史学本来是为了呼唤现实思考,引发现实叙述,最后却成为了反思现实、叙述现实的阻碍,真真令人扼腕长叹。影射史学异化后抵达的是我之所谓同情史学。所谓同情史学,无非是说对历史人事要采取历史的同情态度,要充分同情人性的弱点,同时张扬人性的丰富。同情史学观念下形成的历史叙事往往多违反历史正义的翻案,却又以所谓人性的名义获得了相当的阅读支持,其实这类历史叙事内含官方史学的结论,属于极其阴险的历史叙事。比如说有人为秦桧翻案,既打人性牌,又打政治牌,为秦桧辩护,生生把秦氏打造成了一个忍辱负重的大政治家。这样的历史叙事无非宣传存在即是合理,既迎合了肤浅的人性论者,又迎合了权力喜好。同情史学笼罩下的历史叙事其价值观是相对的实用的,其目的不在叙述历史,而在原谅自己。他们的舌头底下都压着这样一句话:瞧,人性与环境就是这样,人做什么都是身不由己啊!他们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迎合了国人堕落的欲望,真正是无多少历史正义可言,而还有两种历史叙事干脆就是可耻的。一种自然是成功学历史叙事,这种历史叙事没有任何现代价值担当,极力宣扬成功就是最大的价值,为了成功,一切都是可以的,也是值得同情甚至赞扬的。这种历史叙事已经完全异化为了厚黑学。另一种即娱乐史学,或者说是故事史学。这个时代除了可以歪说历史,什么都不可以说,这便造就了历史叙事的畸形繁荣,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市场,眼红无识之辈于是急吼吼投入此市场分一杯羹。这类历史叙事似乎不关心任何价值,唯以讲故事娱乐大众为乐。当然,他们会加进一些后现代元素,比如语言的无厘头化,比如人事的嬉戏化。这类历史叙事太多也太轻易,所以,叙述者们挖遍三坟五典,寻找能够想得到的种种之最,以期吸引眼球。他的目的只是纯粹地迎合大众,刺激大众的好奇心,只要能掏大众的腰包,其目的就算达到了。应当说,自同情史学以下的几种历史叙事并不是泾渭分明的,他们多有交叉,既娱乐又厚黑,有时还以同情的名义迎合读者的现代优越感,他们合流占领了当今历史叙事的绝大部分市场,毒害着国人的心灵与德性,极大地损害了国人正当正大的的伦理共识与人生认同。

看这十多年历史叙事的变迁,我能够感受到这十多年中国社会人心世态和政治经济状况的下行变化,也能感觉到中国知识分子的集体堕落和中国民众集体素质的下滑。所以我讨厌看历史叙事。除了少数极具良知与个性的历史叙事,他们能让我感受到历史正义的激荡与呼号。比如我年初看过的长风所著《秦汉风流八十年》即属此类。

阿丁的历史叙事属于哪一类呢?我想,看这个标题就已经很清楚了,阿丁以真正现代人的视野,站立在人类普世价值的基点之上,心忧当代中国的道德与价值乱象,通过严厉的历史书写,批判鞭挞中国数千年来文人的劣行失德,追寻他们失德无良的深层根源,其实严厉谴责的是当代中国文人更为可耻下贱丧德败行的集体表演,呼唤公民社会与限权体制的降临。其间有深痛存焉,其间亦有历史正义存焉!

阿丁以严厉的价值关怀,把中国历史上几十位成功的文人大佬们置于历史正义的审判台上,烛照出了他们为获取权势富贵弃一切道德廉耻于不顾的丑恶嘴脸,示众了他们舔屁沟、尝粪便、舐脓疮而得以作威作福作享的下贱生存,是对当下成功学弥漫,厚黑学大行其道的乱象颓风的辛辣嘲讽与努力反抗,是对当下那些满天飞的牛B哄哄的所谓成功人士的剥皮照妖,也是对我国人久乏一见的历史正义的深情招魂。即此一点,也可一观了。

显然,王小山与孙献涛亦作此想。他们热情洋溢地为此书作了序文,我录一段于下:

看看吧,中国过去“知识分子”的德行,就该知道现在以至更加宽广的未来,我们该如何避免重入窠臼——说实话,读书稿时,我不时在为祖宗脸红,希望我们或者我们的后代,能做得比祖宗强点。

——《中国人可以说不》/王小山

王小山的这一序文取名“中国人可以说不”,可不是针对老外的,他没吃成功学春药,而是冷眼慨对自身。读此书,我们的确会忧心忡忡:中国人什么时候可以对自己的劣根性不以国粹特色宝之而理性地说不呢?中国人什么时候可以理直气壮义正词严地对笼罩在他们头顶上的权力不面之以谄媚而大声说不呢?

这本书是对一个个人物的言行叙述,其间自然不乏现代意识极强的史识与史见,而且作者行文极具个性风采,具有极强的阅读快感与阅读痛感。但我更喜欢读对一个历史时段的条分缕析的历史叙事,以期感受作者分析综合推理判断的心智运行,在鲜明史识与精彩史见中感受历史正义的浩荡之气。当然,这只是我的个人偏好,板子打在阿丁身上,只能算是我的可笑。不过,这本书在我看来还是有一个巨大的遗憾,那就是,虽说阿丁搜罗了中国历史上的众多成功学大佬,对他们剖心挖腹,读来自然是不亦快哉,然而,感觉还是范围小了一些,他的题目是“软体动物——中国古代文人的B面”,这些被选中的文人当然不折不扣正在此列,可是,把成功仅仅限定在权势富贵范畴内不免狭隘了一些,为什么不放宽一些,把名垂青史也列入成功之列呢?那样,像中国文人宗师级的人物——遗憾的是,这些人物阿丁一个也没说——诸子文人、屈原、阮籍、陶渊明、李白、杜甫、苏东坡……我以为这些超级文人的B面才更能让读者思考中国文人人格结构和中国文化的残缺,才更能让读者痛感现代普世价值的可贵!

也许,阿丁的下一本书,就会让我们看到这些吧?但愿。

2011年7月26日

梁卫星老师的大作,有关教育的小说《成人之美》

原文链接: http://aldwj.blog.sohu.com/181080348.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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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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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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