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以来,托克维尔被冷落了多年的著作《旧制度与大革命》,突然在中国火了起来,一时洛阳纸贵,上海大学文学院历史系教授朱学勤曾对此书有过精彩的评论,他认为“税务官是比蒸汽机可怕千倍的革命家”。
税务官何以成为“比蒸汽机可怕千倍的革命家”。其实说的是税务官有时成为导致革命最关键的因素。这是朱学勤先生一个归纳性的结论,他是通过对引发英国、美国、法国以及俄国革命原因的分析后得出上述判断的。确实,这四个国家的革命,除俄国革命是间接地因为第一次世界大战造成混乱,导致财税危机外,英、美、法三国的革命,确实全因“税”而起,都是因为王权要加税,而且未经民意机关同意,或者税务部门坚决执行恶劣税法所引起,结果无疑都引发了革命,让社会付出了血的代价,摧毁了历代辛辛苦苦,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物质与精神财富,进而终断了历史发展的自然进程。
事实上,革命的机器一旦开动,即将伤害的是谁,伤害到什么程度,是谁也无法预言,不可阻挡的。比如,被誉为现代“化学之父”的法国化学家安托万•劳伦特•拉瓦锡,就因为曾经当过包税官而被激进派送上了断头台。尽管他曾申辩说:“我和政治毫无关系,当税官所获得的钱,我都用在了科学实验上。”但早已被革命之火烧昏了头的革命激进派,谁会听得进去他的申辩呢!拉瓦锡被砍头时,才刚刚51岁,成为科学史上的一大悲剧。正像法国科学家拉格朗日所感叹的:“一瞬间就砍下了拉瓦锡的头颅,可是一百年也产生不出像他那样的头脑!”这就是为什么一切理性社会,总是尽量避免大规模流血革命的原因所在。
其实,革命产生的根本原因是什么,为何税务部门及其税务官或将成为最危险的革命家?而且是比蒸汽机危险一千倍的革命家?
原因或在于,通过“税”——这种国民与国家之间就公共产品供给交换价款缔结、履行契约的活动,人们可以看清一个社会文明的位阶,认清一个社会统治者的真正面目,也看清自己在这个国家中的实际地位与价值、尊严与权利。其中,税务机关及其税务官便是直接的中介与载体,是征纳矛盾与冲突可能爆发的焦点。而且,在恶劣的税法,如果税务机关及其税务官不执行的话,其对国民和纳税人的伤害仅仅是抽象的,唯有税务机关及其税务官的执法,才可能使得伤害成为现实。而司法的公正与否,又在执法之后,因此,虽然税收立法、执法、司法环节都可能引发征纳税人之间的冲突,但唯有执法环节冲突的可能性最大。
一般说来,当国民、纳税人在为生存发愁的时候,或可忍受在自由、尊严等权利方面的丧失。然而,一旦他们在生存方面的问题得以缓解,权利、尊严等层面的需求就会逐渐苏醒,便就渴望给予及时的满足。问题在于,恰恰在这个时候,正是近现代大规模革命爆发概率最大的时机。对此,托克维尔在《旧制度与大革命》一书中就有精辟的论述,他说:革命的发生并非总是因为人们的处境越来越坏,最经常的情况是,一向毫无怨言仿佛若无其事地忍受着最难以忍受的法律的人民,一旦法律的压力减轻,他们就将它猛力抛弃。对于一个坏政府来说,最危险的时刻通常就是它开始改革的时刻。而且,正如柏克所言,因为“人在权利上所受的伤害之深,与在钱袋上受到的伤害之大,是可以同样之甚的。”
其实,岂止“英、法、美、俄”四国的革命,都直接或间接地因“税”而起,其它国家的革命与动荡,也都或直接或间接地与“税”有关。而中国几千年的王朝更迭,民变扩散,哪一次又不是因“税”而起,陷入历史性的“周期循环”呢?!恰恰是因为暴政苛政下的“恶税”,一次又一次将民众逼上了揭竿而起的绝路。毋庸讳言,每一个王朝的初年,明智的统治者大多鉴于前朝的教训,尚能有限地体恤民生。但是,随着前朝教训的日渐远去,此后的统治者,基本上无不再次陷入前朝末代的循环怪圈之中,继续无度地与民争利,横征暴敛,陷民于水深火热之中。正如诗僧王梵志所言:“向前十道税,背后铁锤锤”,自然,这些无道的王朝,最终都难逃被民众推翻的命运。而更多的境况则是,正如王安石所言,“赋敛中原困,干戈四海愁”,让整个国家一次次陷入崩溃的边缘。但循环的结果,对百姓而言,不过如张养浩在《山坡羊•潼关怀古》中感叹的:“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而已。
悲哀的是,一代又一代的税吏、税官,不是为虎作伥,就是助纣为虐,总是甘于乐于“平庸之恶”,主动成为一个又一个末世王朝暴政恶政的牺牲品。事实上,这些税吏、税官,在把自己塑造成最危险的革命者的同时,也成了历朝历代暴政恶政的牺牲品。明万历年间太学生钦叔阳在《税官瑶》中,对此就有真实的记载:“四月水杀麦,五月水杀禾,茫茫阡陌殚为河,杀麦杀禾犹自可,更有税官来杀我。”“千人奋挺起,万人夹道看,斩尔木,揭尔竿,随我来,杀税官。”或许,按通常的认识,这些税吏、税官何罪之有啊?!他们不过是王权的雇佣者而已。但在末世的魅影里,普泛的民众,最关心的只是距离他们最近的伤害者是谁,在哪里!只是为了“安得岁丰输赋早,免教俗吏横催租”,过几天安稳日子而已。
从清末的民变来看,哪一次不是与“税”紧密相连呢?1909——1911年的广西群众抗捐抗税斗争,仅仅是清末因“税”而起的民变中非常普遍的一个案例。这次抗捐抗税斗争,很快发展成武装暴动的就有岑溪、怀远(今三江县)南丹、永淳(今并入横县)、镇边(今那坡县)、宣化(今昌宁县)等数起,参加的百姓成千上万,其影响不仅波及了周边数县,其中岑溪、永淳的抗捐斗争,还影响到了广东的罗定、郁南、信宜等县。究其根源,莫不是因为“杂税日增,民心不安。” 由此足见“税”与革命关系之紧密程度。
殷鉴不远,税务官究竟会不会成为实际上的,最危险的革命者,至少历史的教训告诉我们,这是一个大概率事件,需要警醒,更需要未雨绸缪。
(作者系中国财税法学会理事)